长城脚下农民摄影人
他们除了年龄不等、村组有别,爱上摄影的缘由、从事摄影的经历,几乎不约而同地相似,其中最为一致的交集是:他们的家乡风景很美,他们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他们都想把生活过得富足而且充实。
进入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那里有一段明朝年间修筑的古长城,名为金山岭长城,景色被赞“万里长城,金山独秀”,已是游客纷至、拍客沓来的AAAAA级景区。此地,有一个紧邻这段长城的村庄,名为花楼沟。下京承高速或走101国道,进入景区唯一必经之路,便是全村8公里长、沿途粉墙黛瓦农家乐一家接一家的金山主街。从村最南端的二道梁子村民组,步行到最近的城墙根下,不到500米。花楼沟由此得名长城脚下村,近年先后获评全国旅游重点村、全国乡村旅游模范村称号,现在连同周边一起成为国家长城文化公园建设的重点区域。
虽说称作长城脚下村的村庄,在全国数以千百计,然而花楼沟村能给人留下特殊印象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当是1985年景区开放以来,在这个沟谷纵横、村户散居的山村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年年四季、日日早晚,几乎24小时全天候拍摄长城的农民摄影人群体。外界甚至盛传,这里全村14个村民组606户人家,几乎一半有人从事摄影或干着与摄影有关的事情。正因有此,花楼沟又被誉为长城脚下摄影村,今年还被县里列入国际摄影艺术村改造提升项目。
春拍杏花漫山、夏拍白云飘游、秋拍木叶尽染、冬拍雪拥澜关。从30多年前为景区游人拍纪念照的一台海鸥120相机,到如今各种专业机身、单反镜头,甚至航拍无人机应有尽有,这个原乡本土的农民摄影群体,连同他们上百万张摄影作品,犹如长城夜空点点繁星,既闪亮耀眼又难以计数。而当走近这个群体,倾听他们讲述各自的经历片段、拍摄趣闻、场景体验,又会从那些始终以长城为主体的照片背后,慢慢读懂这些与长城朝夕相伴的山村农民的生活底蕴、乡土情缘、艺术执念。
他们的故事,散开看好比山花,各有各的形色馨香,串起看如同山径,叠印着山村变迁的时代印痕。
周万萍的故事
见到周万萍,是在他紧邻景区入口处的农家乐餐厅里。盛夏时节那里抬眼就是飞云满天,隔窗望去,长城上的烽火台和小金山敌楼一览无余。餐厅东墙上,挂着一幅金山岭长城全景照片,57岁的周万萍说,这是前些年他用胶片相机4张连拍而成。照片里长城高点位置的小金山楼台,也是他近些年来每日风雨无阻摄影创作的“工作室”,除此之外,他还捎带着在那里卖点零食饮料。
虽然现在全村从事摄影、而且小有名气的层出不穷,但是在二道梁子乃至整个花楼沟村,周万萍都是公认的第一个置办相机拍照长城,也是第一个获得国际摄影奖项的农民。“最初就我一个人,端着一台海鸥120给游客拍纪念照,也用它来给村里人照相。从1986年开始,一直用了10多年。”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彩色胶片开始普及,旅游纪念照生意特别红火,游客经常需要排队照相。“回想自己那个时候,能够舍得花钱添置相机,还是很有勇气的。”周万萍略显自豪地说。村里人一看周万萍照相这么红火还能赚钱,也开始置办相机加入了照相生意。当年在景区干拍照的当地村民,一下增加到了十几个,也由此带动起了一批照相专业户。然而随着后来数码相机日渐普及,花钱拍纪念照的游客越来越少,第一批以景区照相为业的人,大都歇业改行做了其他。
但在给人拍纪念照同时还经常拍长城照片的周万萍,却没有被淘汰出局,因为除了照相谋生,他还有自己的摄影艺术追求。1992年,他的一幅摄影作品获得一个国内奖项三等奖,奖品虽然只是一个相机,但和获奖照片一同刊出的介绍文章,却让摄影界、旅游界开始知道他,知道金山岭长城是个特别适合艺术摄影、出风光大片的地方。
“经常是一个人站在城墙楼台上,突然觉得长城风景实在好看,就下意识地拍下来。经常是胶片送到北京洗印,洗照片师傅看到后,说你这照片真不错,我给你免费放大一张。”2000年之后,很少有人用胶片相机拍照了,周万萍仍然坚持拍了几年胶片照,“这些年用过的反转胶片,放在一起拎都拎不动”。
为什么这个村子会出现这么多酷爱摄影的农民?“首先是这边景色确实壮美,但主要还是大伙儿发现拍照能赚钱有收入吧。当然,能赚钱的同时产生拍照冲动、摄影爱好的人越多越好,这样就能形成一个在家门口摄影创作的好氛围、大气候。”这些年已累计拍了30多万张长城照片的周万萍总结说。
1998年,周万萍的一幅作品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办的“世界文化与自然文化”摄影比赛二等奖。这也是迄今当地农民摄影人中的最高奖项。那时的拍摄体验,也让周万萍至今认为:“纯胶片拍摄非常讲究严谨认真,对于专业从事摄影创作来说,还是应该回到胶片摄影那种严谨创作的方式。”
虽然这样,周万萍并没有排斥数码摄影,他后来添置的十几台设备,也都是数码摄影器材居多。至今在他小金山楼的饮食零售点,每天都会在垛口处架上两台数码相机,进行自动延时拍照,不间断从这里抓拍长城流动的光影。“以前为了拍照片,经常一个人带点干粮灌瓶水,在长城上一呆就是两三天,整天琢磨的就是如何拍出一个得奖的片子。现在年龄大了,已经逐渐转向用镜头记录长城日常了。”
段久军的故事
“我们这些人大多是从帮着游客背摄影包登长城,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段久军说这些年国内外很多专业大师或者发烧友级别的摄影人,一来就直奔金山岭,就近住到农家院。这些人随身器材多,有的年纪大上山费劲,村里年轻人就当起了摄影助理,专门帮着背包外带搀扶登山,人家一般都会给点费用。这样一来二去耳濡目染,大家就从中学到了不少摄影基本技巧,开始尝试自己用镜头记录家乡的美景,无形之中兴趣越来越大。还有就是通过摄影大家发现,凡是摄影水平高的,农家乐的买卖就好,于是钻研拍照、投资摄影的劲头更大了。
段久军说他从2003年开始正式拿起相机拍照,“当时相机买不起,还是找朋友借的用了3年,后来慢慢置办,现在已经换了七八台。你问我一年当中上长城有多少次?那太经常了,最多的时候一天我上过四趟山。”他说长城上的景色会因时间、天气不同而瞬息生变,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上长城走走。“别人都说拍了多少张,我拍的片子要论斤称,胶片都是从北京成箱买。现在光存储硬盘就有20多个,每个内存都是4个T。”
说起难忘的摄影经历,段久军拿出自己2014年获得全国农民摄影大赛的金奖作品《中国龙》。画面中一条状如腾龙的飞云,紧贴着雄浑起伏的长城,二者融为一体极具动感张力。他说那年8月的一天正午时分,当时农家院来的客人很多,自己正忙着在灶上炒菜,端菜的侄女过来告诉他,外边有条云特别好看,他扔下勺子出门一看,真是有一条特别有力量感的云彩。招呼客人也一起去拍,但大家觉得中午太热不易出片,没人愿意起身。“我只好一个人端着相机,一口气跑到最近处砖垛口城墙前的小广场,此时再看那云、那长城,就是自己多少年梦想拍摄的画面啊,赶紧连拍了7张。当时激动得手有些抖,前两张都是虚的,后面定住神拍稳了,才有了如今这张《中国龙》。”
或许有人觉得摄影多半要靠运气外加灵感,但在段久军看来并非如此。他说自己在这之前的三年里,就一直内心涌动着拍出类似画面的想法。因为自己天天登长城拍长城,每逢见到长城上云飞雾泻、光影幻化,就想一定要抓个时机,让自己拍到的长城有飞起来的动感,那天才终于被他抓住机会如愿以偿。
崔广来的故事
从1990年代起,来金山岭长城的游客特别是国外游客明显见多,崔广来就开始帮老外背旅行包,一天来回走6个小时能挣100块钱。“背包登长城的同时,我还能告诉他们长城上什么地方适合拍照,什么时间点拍照效果好。”从小到大,整日看着长城上蓝天白云、看着漫天云海衬托日出日落,崔广来想自己拍照的念头愈发强烈。瞒着家里人,他悄悄买下第一台相机索尼微单,后来一狠心借了点钱,又买了第二台相机尼康850,正式踏上摄影之路。
“有了新家伙什,劲头更大了,经常夜里2点就起床,背着器材摸黑上长城。”他说因为在凌晨时分,长城上空有那种别处看不到的视觉体验,比如经常上方是浩瀚星空,底下是飘渺云海,中间隐隐露出城墙楼台,特别的深邃壮美。“正是家门口的那种景色,让我深深爱上了摄影,每天凌晨摸黑上长城成了家常便饭。”崔广来说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凌晨两三点起床上长城,一年最少有300天在长城上拍照。现在他已经有了4台相机,还买了两架无人机辅助拍摄,“如果哪天拍了一张可心的照片,我比吃一顿大餐还高兴。”
今年5月16日下午2点,崔广来和伙伴各背着干粮和40多斤重的器材,走了两个多小时山路,又登上了他们认为最可能出大片的地方——金山岭长城最高点海拔986米的望京楼。一般情况下,他们都要在那里支起帐篷,蹲守拍照两三天时间。“那天刚上去15分钟就开始下雨,一阵急雨过后,咔,一下就出现了我们想要的彩虹。当时是下午5点来钟,阳光还有点高,所以那道彩虹正好出现在长城中间,感觉特别奇妙震撼。”第二天凌晨他们又在原地拍到了壮观无比的云海,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拍,直到把带的东西都吃光了,才依依不舍地下山回家。
崔广来说,金山岭长城和其他地段的长城相比特别壮观,几乎是三步两步就是一个独特的构图成景,这些年他拍了10万张照片都不止。他说自己将来静下心来,最想出一组表现长城春夏秋冬的摄影主题。“一年能拍到三五张可心满意的照片,就知足了。那张最满意的一道电闪照长城,谁看了都会眼前一亮。原版自己一直秘藏着。我敢说,所有来金山岭拍照的片子,都没有这张漂亮。因为那零点零几秒的瞬间奇效,永远不可复制。”
崔海明的故事
“好片子没舍得拿出来,都藏着呢。”见我环顾室内摄影作品,崔海明嘿嘿笑了。现在他对摄影质量要求很高,一般都是在出发拍照前,先设想一下要上到哪个高度角度,想拍出一个什么样的照片。“比如说我今天想去望京楼,拍彩虹还是拍云海,各在什么位置,光线能打到楼子的哪个侧面,都要事先琢磨一下。”他说整个金山岭他几乎每天都要上去走一趟,因为长城上太阳每天在哪个位置、哪个时段、哪个角度照射都有不同,也就有可能拍到意想不到的瞬间。“为了拍摄,每个月我和崔广来都要在望京楼上守个一两天。”
今年的3月20日,夜里下了一场50厘米厚的大雪,崔海明背着一个无人机两台相机,带上一根火腿肠一壶热水,凌晨2点多钟走出家门,踩着大雪映着月光就上了长城。“雪后的长城满天都是星星,特别大、特别亮。”顾不得零下20度冻得透心,他把相机一支,就拍起了长城星轨照片,一直拍到西天出现金黄色的光影。
还有一次上长城拍星轨,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正好赶上下雪,大家想拍一个雪版的星轨片子,山上气温降到零下27度,还刮着大风,但这都阻止不了他们不停地摁动快门。“拍到最后,我抑制不住兴奋,脱掉外套、手提红灯笼给自己拍了个纪念照。”第二天下山的时候,崔海明说他两手冻得衣服拉锁都拉不上了。“这种经历只有我们当地人能赶上,意念中的照片也只有这些个时候才能拍到。”说这话的崔海明,脸上透出满足感。
周保全的故事
周保全
聊起这些年痴迷长城摄影的因由,周保全说他有两点体会。第一个体会是,那么多人不远千里万里来到金山岭这里,主要就是为了拍长城照片。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人,天天守着家门口的长城美景,自己再不去拍,实在说不过去;第二个体会是自己开着农家乐,如果能帮游客们拍到些好片子,同时结交下朋友,日后也对自己的生意也有好处,“不仅吃住在你这里,还能帮你介绍其他客源,带来生意和效益。”
“当你真要拿起相机拍照,那种满足感、成就感就会推着你,就会让你放下一切。”周保全说他最早没有无人机前,突然看到西边出云海了,这时自己还在东边拍摄,就要赶紧往西跑,为的就是要抢到云海那种气势瞬间,“平时走过去需要一个小时时间,那个时候只要20分钟就能飞奔过去,能拍到一张好片子,再苦再累都值得。”
众多难忘的摄影经历中,周保全说他印象最深的,是2016年8月22日那天上长城拍摄云海延时。那天早晨五六点,正在家忙活着什么事,突然发现天空中云海上来了,于是他什么都没顾,背起器材就跑上了桃岭口城墙。那是一段从没修复过的残破城墙,气喘吁吁爬上去,手忙脚乱地把相机支好,才定下神来抓紧拍照。“那天的收获,只有用我们常用的‘太棒啦,太棒啦’,才能形容自己那种兴奋状态。”
这就是花楼沟、一个长城脚下山村里,关于一群农民摄影人或个例、或片段的简版故事。他们除了年龄不等、村组有别,爱上摄影的缘由、从事摄影的经历,几乎不约而同地相似,其中最为一致的交集是:他们的家乡风景很美,他们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他们都想把生活过得富足而且充实。
沿着花楼沟村金山主街寻访农民摄影人那几天,正赶上村上镇里在组织清除路边杂草,沿街相隔不远路灯杆上悬挂的,都是滦平县推介特色小镇的宣传标牌。一个整理花草的村民说:“这不放暑假了嘛,来金山岭这边旅游的人会很快多起来,要抓紧时间美化周边环境。”说话间,不时有各地牌照的车辆从身边驶过,向着景区开去,此时眺望那边天空,刚才还是碧蓝如洗,不知何时又飘来大片白云,我也赶紧掏出手机,对着头上的天空、脚下的长路拍照了起来。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