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文论

按照惯常的认识，人类好像是一切故事的主角。在世界上，好像人是一切事物的核心。人从来把自己当做主体，把余物当做客体；物质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为了人而准备好的。假使真是这样，人的优越感与自信心实在是相当的大胆和可爱。

幸而人类具有思维的理性，知道以上的神话仅仅存在于有限个体自我膨胀的潜意识中（或存在于精神病人的病态思维中），并无大害。有一种哲学观点认为：世界的真实性只是依赖于人类的感觉和感知而存在，否则便不存在。这种是上述神话的出色版本。

人类认识自我，是从认识这个世界开始。人类真正认识自我，是从真正认识这个世界得到的。即便今天，人类仍处于这种同步认识的漫长过程之中，也就是说，人类仍然没有真正认识自我，缘于仍然没有真正认识世界。

在认识世界与认识自我的过程中，人类愈是深入前行，愈是变得谨慎起来，变得愈加多疑，愈加思辨，愈加求证，愈加不相信神话，无论在宏观或中观或微观世界的具体研究中，都好像处于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迷局中，一切问题好像似懂又非懂。这个漫长的过程虽不可怕，然而毕竟这个过程并不是像一条无尽的大路直通远方，而是在人类脚下立足的地点上，向四面八方，向上下左右望去，竟然都好像是路。令人担心的状况已经出现：人类在自己命运的行走之中，其起始阶段并非人类自己在行走，而是由另一种冥冥之中的无边神力给招唤起来上了她的马车。而且送上路途以后，这种神力又悄然隐身，撒手不管了。此时，人类已经具备意识，知道迷惘、知道恐惧、知道饥饿、知道情欲……知道只有继续走下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此时人类已有了自我反省以及批判的能力，明白了或许就是人类自己跳下那驾马车，觉得有能力自己去走。人类觉得自己将要成熟，最后的瓜熟应当自己去蒂落。此时人类自觉所应具有的已都具有，骄傲之心、羞耻之心、反省之心……都已然油然勃发，必须派上用场。于是，他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跳出那驾送他前行的马车。

显然，跳出的早了些——他的后悔之心这样惋惜地承认，令人庆幸的是，跳出时的惯性，自然带领着他向那自然神力的马车行驶的方向前行。于是，他借惯性选择了这个方向。这个惯性到了农耕社会的终结的时空，完全停止，人类自身成熟的原点，就此真正开始。

认识自我与认识世界——认识自然在农耕与前工业时代的效率极大地爆炸性地拓展开来，似乎人类自己具有了神话般的神力。此间，二千五百年前墨子发现的小孔成像原理在1839年以法国人的固像术成就于世，实现了自然力与人力的完美结合——人类终于在跳下自然力的马车数千年后，仿佛又跳回了那驾马车。

同时，人类开始对这驾马车与它的前行方向认真地打量，以寻求回到这马车上那种高枕无忧的踏实究竟是一种“什么”。此时人类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企图：打算一劳永逸地跳下马车，或者干脆自选一驾马车并由自己驾驶就像自己所选的汽车并由自己驾驶一样。

中国人老子在近二千五百年前已经回答了自然力这驾马车所承载的核心问题：道。摄影术之根本原理亦出于此。我们感兴趣的摄影术好像也在这个“道”的掌控之中。

参透一件事物的要领最重要的指南反而不在掌握事物的本身，而在于统驭这一事物灵魂是否符合于自然大道之统辖。破解与掌握就得心应手，否则便不得要领，对此，人类都有这种心得：凡物，凡事物，凡解事物，都有一个“窍”，得“窍”便得道，得道便得“窍”。不得，事倍功半、事倍功零。做微观事，失趣。做中观事，失事。做宏观事，失败。得道，得窍皆难，便成了人们的心病：大人物曰，得天下不如得道，中人物曰，得黄金不如得道，小人物曰，得衣食不如得道。如此辗转反侧：道又如五里雾中，见首不见尾，不可全观，难哉！那道可感而不可触，可亲又不可近，可悟又不可言，如何是好？

可巧的是，人类的修炼已经达到了如下层次：在迷路的时候回到起步时的原点。

更巧的是，摄影术之原点，恰恰正是一个圆点并且不止一个。

把摄影术的起始的原点，逐一展示，或许由一点可以找到下一点，或许二点可以联成指引方向的线，或许三点、四点联而系之，扩而广之，成为一个圆。这个圆，说不定能网住什么。“什么”正是我们所求耶。

解决一个难题，由一个“点”开始，大约不会错的。据说世界级的科学、哲学、文学的巨匠们都在这个“点”上下功夫，科学、哲学、人文学等的聚焦点，正是由一二个点始得进入。例如，宇宙大爆炸那个“原点”。哲学家们那个一分为二，二合而一。或是由因一点而得之果，或某之一果而为起因，因因果果，即成凡界。文学家们的人之性此“点”加上语之性彼点。画家们神来之笔的点，点之又点即线，线之又点即面。音乐家们的“音”之声，点音即点响，音乐始，两点即节拍，三点即奏响……

摄影人由小孔成像之一“点孔”的起因进入“摄影”，由现场摄影之中的摄影人为自成一系。人们认识事物的同时，不应忘记认识“自己”。